「鈴……」聽見手機鈴聲響起,我反射性地接起來電,回應道:「你好,我是渡邊。」
「呦!渡邊,有空的話能不能約個時間見面呢?」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聲音,即便不用看手機上顯示的名字,我也能知道他是高中時期的損友--中島。舉起左手看了看手錶,依照今天的安排,應該可以確定能在晚上九點前收拾完畢。
「晚上十點。」
「好啊,那就老地方見了。」話一結束,中島便結束了通話,而我也繼續手頭上的工作,直到約定的時間。
當我抵達時,時間是晚上十點二十分左右,遲到了快半個小時,真是失職。
「呦,你來啦。沒事,不用道歉,我明白。」搶在我開口道歉之前,中島就已經明白了我原本要說的話。
「……」雖然是因為被上司攔住才不能及時前來,但終究是我遲到而讓他久候,可說明再多也只是藉口;最終,我只能支支吾吾地擠出一句「謝謝。」
「畢竟高中以來也是好幾年了,中間的聯繫也幾乎沒有中斷過,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大概都猜得到,不用在意。」他喝了一口放在他身前的咖啡,再輕輕地放下,用體諒的眼神看著喘著氣趕來的我。
「先坐下來吧。」隨著他的話語,我坐在他的正對面,而他從背包中抽出了一份文件交到我手中,看上去是一名學生的資料。
「我想請你幫幫這個學生。」他指著文件中的照片,繼續說道:「這個學生姓清水,是我班級中的一個學生,個性上沒有什麼問題,但好幾個禮拜沒來學校了。」
「你的學……」當我開口說話時,中島伸出手制止了我。
「我知道,我工作的這間學校裡,沒上學而去打工的學生很多,清水也不是班級中的唯一一個……只是,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,所以想請你幫個忙。」他苦笑著對我說,而我低下頭看著文件;我不太明白他口中過去的影子是什麼意思,畢竟我不了解清水,也不完全了解過去的中島。
「還有別的事嗎?」
「沒了,只有這件事情而已。」
「我試試。」我收起文件,起身準備離開時,中島抓住我的手腕說道:「謝謝。」
離開超商後,在停放機車的位置看了一眼超商的內部,中島仍坐在與我交談的位置上,而目光停留在他自己的雙手上;或許是因為距離有點遠,我沒辦法確定他現在的表情,但似乎非常高興。
「唉。」總是很容易接下這種事情。雖然職務中本就包含與少年、少女或小孩交流的項目,但仔細想想,從以前就接下不少這方面的工作。明明別人對我的評價就是一臉凶狠、隨時都在生氣、不擅交流,我對此也很有自知之明;但實際交流起來,卻也都意外順利,我都不禁懷疑中間到底哪裡出了差錯。不過也是多虧於此,到了現在聽這些對象講話時的聲音和表情,即便對方有所隱瞞,我也能猜出大致的真意以及可能被隱瞞的事情……算有所成長了吧。
等候紅綠燈的期間,我將手掌反過來,看著手中的粗繭,對於自己走的這條道路感到疑惑;我,是為了追尋什麼,才在這條路上奔馳呢?當燈號切換,放棄思考這尋覓不到解答的問題,再次啟程返回住處。
為了轉變心情,我開始想著中島提供給我的資料。雖仍未仔細閱讀,但當中的照片令我印象深刻,總覺得在哪邊有見過那位名為清水的少年;我的職業會讓我會見到各式各樣且不少的人,但如果不是很常碰見的話,應不至於一張照片就能令我如此在意,不認識卻又常見嗎……
在一間佇立在工作場所與住處路途中間的超商前,我停下了車,一邊思索、一邊進入其中,這是我工作中每三天固定要巡邏的一間超商,所以我巡邏也好、買東西也罷,總會在這間超商中出沒。
「歡迎光臨。」我的思緒沒有停下,一直在腦海中探索著是不是在哪邊見過那位少年,隨手拿起一份點心,走向櫃台結帳。
「嗶!」條碼槍刷過商品的條碼,發出了一如既往的聲音,店員也接著開口說道:「這樣是 15 元。你今天是便服呢。」當我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店員時,腦海中的思緒全數串起--這位店員就是清水。
「嗯,下班了。」付了錢、收下發票後,我便拿著點心離開這間超商,啟程返回住處。
他的聲音總是有力,但卻充滿無奈與迷茫。過去巡邏時曾覺得他應該尚未成年,再加上當時上頭正要求加強關注未成年打工,所以就有和他搭過幾次話;久而久之,就變成每次碰面都會問對方一個問題的關係,沒想到同時也是中島的學生之一。
打開住處的房門,踏入為了節省支出而租來的小套房,坐在桌前開始看起清水的資料。重新看了清水的照片,應該是剛入學時期的舊照片;照片中的清水生澀很多,才導致我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的模樣。
從其他的資料看來,中島關注清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,透過清水偶爾上學時向他攀談,而得到了一些資訊。清水大概四個月前開始沒有正常上學,至少在那間超商打工了三個月,而雖然打工最初時尚未成年,但打工中途經過生日便成年了;自稱與父母同住,但聽起來更像是獨自一人居住;家庭經濟沒有問題,或者說偏好那一側多一些,因此應該不是實質的缺錢才選擇打工。
「有想要的高價品?」不方便說?父母不願意出錢?或是被霸凌?覺得無趣?我喃喃自語著,猜測著清水會去打工的主要原因,但能夠運用的資訊太少,沒有辦法進一步猜測原因,但實際原因也可能與猜測大不相同。直覺上讓我覺得生活無趣應該會是非常大的主因,而可能想要某種高價品排除無趣的生活,但得不到而成了推力。
無論如何,要怎麼樣才能「幫上他」呢?一個陌生人突如其來地說要幫忙,問說為什麼要打工,發生這種事情怎麼想都很奇怪。我懷抱著滿腹的疑問,脫下衣物、進入浴室、清洗身體、吹乾毛髮,最後靜靜躺在床上想著:「至少要先搞好關係吧」,思考著下次碰面要如何向他搭話,要以什麼話題作為起頭;最後,在煩惱之中緩緩閉上雙眼。
晚上八點三十二分,穿著制服再次來到這間超商巡邏。
「歡迎光臨。」從較遠的地方聽見清水的聲音,看著堆在走道上的箱子,他應該是正在補貨到貨架上。
「只有你嗎?」我站在零食貨架的前面拿了慣例的點心,與他所在的走道隔了一個貨架,但在這間安靜的超商中,即使隔了一個貨架說話,對方也能聽得清楚。
「喔,是你啊。嗯……店長是在裡面啦,不過在睡覺。」
「還好嗎?」
「咦?」聽到他的回應時,我也對自己的發言感到十分驚訝,趨近於陌生人的人突然這樣問,肯定讓他覺得很奇怪吧?
「抱歉。」
「哈哈,不用抱歉啦。不過是隨口的關心不是嗎?我只是被嚇到而已。嗯……還不錯吧?今天沒什麼客人,所以就不用結帳補貨兩頭燒了。」他笑著回應我,但能從中聽到他感受到的尷尬感,以及一股深藏著的孤寂。
「要結帳了嗎?」
「嗯。」
「馬上過去。」
晚上八點二十三分,今天行程上比較順,穿著制服再次來到這間超商巡邏。
「歡迎光臨。」踏入超商時就看見清水待在櫃檯內,他因為自動門打開的提示音注意到有人進入,但也沒有抬起頭來看是誰。他拿著手機滑個不停,看上去不像是在玩遊戲,也沒有停留一刻,就只是滑個不停。
我依照慣例走到零食貨架拿了相同的點心並走向櫃檯準備結帳,但即便已經站在櫃檯前,清水也沒有留意到客人。
「很無聊嗎?」
「哇!呼,還好沒摔到……呃,我是說,要結帳了嗎?」清水被我的聲音嚇到,手上的手機差點因此摔落到地面,看上去是有些年份的款式了,應該有很多功能已經跟不上現在的款式,流暢度我猜也不怎麼樣。
「在存錢換手機嗎?」
「換手機?」他想了想我提問的意思,接著說:「喔,我懂了,很舊對吧?」他把剛剛收起的手機再次從口袋中掏出,確實是個很舊的款式;儘管如此,螢幕和機身依然保存得很好,沒有刮痕或掉漆的痕跡,像是經過細心保養。
「這是好幾年前的了,父親為了慶祝我上國中送的,所以一直捨不得換。不過他們也見不……啊,沒什麼事。我沒有要換手機啦,只是覺得無聊想找點事情做,所以來打工而已。」
他的語氣中,混雜著濃烈的懊悔與無趣,後者給我的感覺聽起來跟他說的一致,但前者結合中島的資料,父母關係可能非常不好,而他認為他有責任嗎?
晚上九點五十一分,穿著便服來到這間超商。
踏入超商時,僅有開門的提示音,清水那無奈卻有力的聲響不見蹤影。我假裝在尋找商品踏遍所有走道,最終發現清水在櫃檯的角落靜靜睡著。
「叩、叩。」輕輕敲了櫃檯的桌面將他喚醒,聽見聲音的他立刻從角落一躍而起,卻也因為突然的變化讓他站不穩而將要跌倒。
丟下手中的點心,我立即伸出雙手撐住他的身軀,說道:「不要緊張,是我。」回過神來的他用雙手撐住桌面,站穩後回應我:「抱歉……」
「熬夜?」
「嗯……算是吧。做了惡夢後驚醒,接著就睡不著了。」
「嗶!」
「這樣是 15 元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我覺得我該說些什麼,但連一個詞、一個字都擠不出來,站在櫃檯前佇立許久,寬厚的肩膀此時一點意義也沒有,我只能發出一個簡單的音,付了錢便轉身離開。
晚上十一點十四分,穿著便服再次來到這間超商。今天本該是由我慣例來此巡邏,卻因為臨時的事務加班,只能請其他同事代為進行;當我下班後來到此處,已經是這麼晚的時間了。
「歡迎光臨……」清水無奈而無力的聲音自櫃檯傳來,他依然並不在意是誰踏進了超商之中,可聲音明顯變得缺乏精神,要不是我留意著清水,或許會完全沒注意到有他的聲音。
拿了慣例的點心便直奔櫃檯後,問道:「惡夢?」
「啊……嗯……對啊。15 元。」他有氣無力地回應著,臉上掛著硬擠出來的苦笑,雖然我也自認今天加班又一堆體力作業很疲憊,但他的狀況明顯遠比我更糟糕。
「一杯熱的拿鐵。」聽見我的需求後,搭轉身開始操作咖啡機,雖然從背影就能看出他的憔悴,但仍擺弄得很順暢。
清水蓋上杯蓋,將咖啡遞給我後說:「好了,這樣是 65 元。」
「你喝吧。」在付了錢後,將咖啡放在櫃檯桌面並推向清水的方向。
「咦……謝謝?」
離開超商、騎上機車,看到他正慢慢喝著熱騰騰的咖啡,也許是因為怕燙而笨拙的一小口、一小口地喝。他留意到我正要離開,隔著玻璃、帶著微笑地向我招手。雖然疲憊的樣子並不可能瞬間退去,但看著他的表情洋溢著淺淺的溫暖,讓我心中同樣喝了一口暖洋洋的咖啡;在颳著風的夜路上,也感受不到寒冷。
看著桌面上的手機,上面寫著晚上的八點五十二分,與平時相比晚了一些的時間,是時候該去超商逛逛了。
「不知不覺已經成了一種例行公事。」我一邊在腦海中想著、一邊打開了偌大的衣櫥,接著又默默關起,從摺好後丟在一旁的衣物堆中,找出一套便服穿上--是一套再簡單不過的灰色短袖上衣與藍色的牛仔褲。
衣櫥當中並不是沒有便服,裡面有著兩套過去會穿的便服和一套避免摺痕的制服,而便服也並非有破損、穿不下或是不喜歡了,僅僅是……覺得不適合了。就像是從孩提時期的夢中清醒後,認清了現實;雖然也算不上老,但也知道有些東西再也不適合我現在這個年齡了。
當我在超商的門前停放機車時,聽見了一旁路人的聊天內容:「你知道嗎?聽說那個店員自殺了……」
「難怪今天是別人出來站。看那個年輕人就沒能耐,一點壓力就受不了了,白費父母養育這麼多年。」那是極其令我厭惡的聲線,雖有起伏卻又無比冷淡,說得無關痛癢、毫不在乎;確實對他們來說,一個人命的消逝,不過是聊上兩句都不夠用的話題,但為何能夠如此無情?
清水也好、過去接觸過的少年少女也好,不相干的人總是對他們妄加評判,不了解他們背負了怎樣的背景、經歷了怎樣的故事,就像是只看了故事大結局的摘要,就成為專業書評似的;又明明能理解挑食,能明白同樣的事物每個人感受不同,卻只會拿自己的感受評斷一切。
內心的怒火翻騰著,強烈的衝擊讓我幾乎無法呼吸,清水過去的笑容、慣例的招呼聲、青澀靦腆的笑容在腦海中逐一閃過,但如今都將成為回憶了。
「……!」我想要開口斥責這兩位路人,為已經消逝的清水辯駁,但一字一句都堵塞在喉嚨之中,無法為他說出半個字。
強忍內心的重壓,我深吸了一口氣整理思緒:一間超商的店員肯定是複數的,剛剛的內容未必是指清水,而他們可能也不是在討論這間超商。在踏進超商的同時,我稍稍舉起雙手,感覺上面浸染著血;。啊……我也變得如此無情了嗎?只要不是清水就好了嗎?這個念頭成為了毒蛇,盤踞在我的心頭上;內心的怒火也沿著毒蛇的路徑蔓延過來,炙熱的罪惡感侵襲著我。
看著櫃檯當中的人,是位看上去剛成年不久的少女,令我不禁發抖,問道:「請問……」
「有什麼事情嗎?」
「清水……沒上班嗎?」
「呃……我能不能說啊?不過……店長也說過的話……」每當他的話語停頓時,我感覺我的心臟猶如跟著停頓了下來,而當他說出最後一段時,我感覺世界開始分崩離析:「他自殺啦。」
「沒幫到他嗎?」這個疑問在腦海裡揮之不去,而我這段時間又做了什麼呢?回想過去相遇的那些時刻,不過就是彼此客套地寒暄幾句罷了,甚至話語之間沒有太多情感的交集。或許,我只是安慰自己能夠觸碰到他的生活一角,但事實上,我們之間根本算不上「認識」。
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,驚覺自己待在房內,而全身被汗水浸濕;驚慌失措地拿起手機,現在是休假日的凌晨四點三十二分。摸著眼角的淚水,確認到這是個現實,但我卻無法確認剛剛的經歷究竟是夢還是現實。那段過程是如此的清晰,而心中的毒蛇與怒火也依然纏繞著我,不願寬恕我的罪過。
坐在床上,不斷祈禱著希望下次的巡邏跟過往相同。我害怕醒著,當閉起雙眼就看見那對我來說空蕩蕩的超商;我害怕睡著,當張開雙眼就那似乎是夢又像是現實的超商。我……就連前去確認的勇氣都沒有。
晚上八點三十七分,穿著制服再次來到這間超商巡邏。再不願面對,如今都將面對真正的現實。
「今天超商的燈光似乎比平常亮一些。」我在心裡想著,同時踏進超商的門口。
「歡迎光臨!你來啦。」迎面而來的是清水那聲熟悉而充滿活力的聲音。站在櫃檯後的他,帶著淺淺的微笑對著我揮手,雖然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比過去更為明顯,但他的神情卻透出一絲的開心。
「嗯。」我故作常態地回應著,努力控制著內心快要一湧而出的情緒和放下大石的感受。那晚的恐懼與痛苦似乎仍縈繞在心頭上,但看見他確確實實就站在那頭,總算能夠認定那不過是夢境,繃緊全身的壓抑感正逐漸散去。
「謝謝你幾天前的咖啡,老實說規定上是不能收下的,還好店長也不怎麼管。」
「你……」我猶豫著是否要向他詢問黑眼圈的事情,清水並不是工作上要負責的案件,中島對我的請求也並非需要涉入他的生活這麼多,但……內心這股奇妙的感受,讓我無法輕易地放著不管。
「嗯?」他對我欲言又止的表現有些好奇,認真地盯著我看。我同時也看著他的雙眼,握緊雙拳,下定了決心:這不是工作的案件,也不是別人的請求,而是我自己如此決定要成為他的依靠。
「依然沒睡好嗎?」
「……這麼明顯嗎?」清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,眼睛別開視線後繼續說道:「嗯,沒睡好。」
「聊聊?」我不清楚我是否與他的關係已經達到可以談論心事的程度,但或許這樣也能幫上他一些,至少讓他知道有個在關心他;不過,反過來說有個陌生人在關心自己的內心事的話,感覺也很詭異。
「謝謝……但,應該不是現在。」
「嗯,我都會在。」
「謝、謝謝……」他露出青澀而害羞的笑容,我能從中感受到他的心情有所好轉,也覺得有一層無形的隔閡目前還無法跨越;但,這隔閡似乎不再像過去如此堅固了。
離開超商後,正巧碰上一陣涼風,數落著我。想和他再多聊些,但我們雙方都有工作在身,確實也不方便現在聊;這就是我們現在的關係,片刻的相遇、少許的話語,擦身而過之後又回到各自的生活之中。我茫然地看著機車上的儀錶板,靜靜指在零的位置上,只能在心底悄悄地期盼著下一次相遇時,或許會有什麼不同的改變。
晚上八點十四分,穿著便服來到這間超商。
「歡迎光臨!今天是便服呢。」清水有力地向我打了招呼,他雖充滿著活力,但卻像是站在懸崖邊,一點防護措施都沒有的模樣,脆弱得隨時都會跌落。
「嗯,休假。」他同樣身穿便服,而櫃檯內還站著一位正打著哈欠而看上去稍年長一些的人,身上穿著和超商制服類似的風格,但給人更高級一點的感覺,應該是店長而跟店員制服有一點區隔吧?
「我今天也是呢!你休假都會做些什麼啊?」他帶著跟過往似是而非的笑容,揚起的嘴角遮掩不住他的疲憊和茫然,無時無刻都透漏著他的無助。
我無法想像他近期睡眠時的狀況,肯定是我從未經歷,又痛苦萬分的過程。他的軀殼與靈魂像是分隔成了獨立個體,一個正拚了一切假裝沒有事情發生過、一個正龜縮在某處的角落哭到再無力氣掙扎。
看著他因沉重而像是隨時都會闔上,卻努力睜開尋求一絲希望的雙眼,我不禁脫口而出,說道:「一起去玩玩吧。」他停鈍了一下,並不是因為收到邀請而感到驚喜,而是因為他深深沉溺在無法掙脫的苦痛之中,才讓突來的溫暖讓他不知所措。
「嗯!好啊!」我的邀請讓他在人生的迷宮之中找到了一點方向,綻放出了微微的光芒,像是從一堆死灰中,重新燃起細細小小的火花;這道光芒在他一片漆黑的靈魂中,格外耀眼而吸引著我。
我帶著清水離開超商,並將備用的安全帽交遞給他;下意識地發動了機車並騎上道路,但我突然想起……我根本沒有什麼娛樂活動,說要去玩玩但我也沒這方面知識,生活光是被工作追著跑就已經快要費盡我的體力。
「抱歉。」停下機車,最終只是騎到自己的住處前。面對自己的無力感,我只能坦白地向他道歉:「我不知道能去哪裡。」
「……沒關係。」他有些愣住,也隨即笑了出來,接著說道:「那你的房間可以借我睡一覺嗎?」
「在自己家,睡不好嗎?」
他停頓了一下,避開了我的目光後小聲地回應我:「……嗯。」
「可以,走吧。」
我帶著他走到我的住處前,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並說道:「小房間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
「想睡先洗澡吧,衣服借你。」我從小小的房間找出除了休假日外幾乎用不上的便服與浴巾,並交付給他。
「……嗯。」畢竟是在算是半個陌生人的房間內洗澡,他顯得有些害羞,拿著衣物與浴巾進了浴室後妥善上鎖。
我轉身打開電腦,盯著裡頭安裝的遊戲,直覺告訴我這對現下的年輕人毫無吸引力……再說甚至連我自己為什麼安裝了這些遊戲的原因都忘了,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娛樂活動已經脫節了。無奈之下掏出手機,裡面也只有滿滿的廣告與工作訊息,只好打開影音平台隨便點開一部戲劇來觀看。
「那個……我、我洗好了。」他從浴室中走出,用浴巾圍住他的下半身,左手則緊張地抓住自己的右手臂。
「吹毛機在這。換我洗澡。」我拿著自己的換洗衣物,側身繞過清水進入浴室之中。
「嗡……」從淋浴的水聲中,我聽見了他開啟吹毛機後的運作聲響,想著這大概需要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吧?如果照原本洗澡的速度離開浴室的話,他可能會配合我而沒有把全身的毛髮吹乾,所以我最好還是慢慢洗吧。
「……」我留意著外頭,吹毛機運轉的聲響似乎已經停下,時間也確實過了好一陣子,搞得我洗到有點暈,但應該可以離開浴室了。
用浴巾擦乾身體並同樣浴巾圍住下半身後,離開浴室;看見他坐在床邊,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,我向他問道:「吹乾了嗎?」
「……嗯。」他的眼神飄忽不定,看起來仍相當緊張而無法放鬆。
或許有個東西讓他轉移注意會比較合適,我便指著電腦對他說:「我吹毛,電腦給你用。」但我又想起我那貧瘠的娛樂,補充說道:「雖然沒什麼遊戲。」
「噗……好。」不知道哪裡逗到他了,但他突然笑了出來,緊張的神情也放鬆許多。
解開浴巾並打開吹毛機,靜靜等候毛髮吹乾;基於禮貌,我還是抓著浴巾的兩端遮擋住下半身。對我來說,因為求學階段有很多共浴的場合,所以我並不在意被別人看見身軀,不過從他的反應看來,他明顯並不是如此。
過了大概十分鐘,身上的毛髮都已經吹乾了,關閉吹毛機後對著他說:「我好了,睡嗎?」
他並沒有在玩任何的遊戲,只是在影音平台中另外點了一部戲劇在看;聽見我的聲音,他按下暫停並轉過頭說:「……嗯。」
他離開電腦桌前,緊張兮兮地移動到床上並蓋上棉被,而我則從床尾爬進床的內側緊貼著牆壁,接著閉上雙眼試著睡覺。
雖然沒張開眼睛,但能從他的細小動作中感到他很不適應現在的狀況--這也是當然的,突然在陌生的床與一個陌生人共枕,沒有這種經驗的他會如此非常正常,倒不如說我被短期調派搞得對這種事情適應得如此自然,反而是比較稀少的人吧。
「我……」清水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著:「我以後還能來嗎?」
「可以。」
「……謝謝。」他的聲音變得高亢,傳來的幸福感渲染了我的內心;我在想,他只是需要一個有人陪伴的環境,而我,有順利成為他的依靠嗎?
感受到了他的入眠,我正想著要起身回應工作上的訊息,還是一起睡覺時,他開始抓緊身上的衣服而眉頭也深鎖起來。這應該就是他沒有睡好的原因,雖然根本上是什麼促成的並不清楚,但每次入眠後的惡夢,不先排除掉的話他的身體會更惡化。
對這種狀況,我想不到應對的方法;如果是醒著至少還能聊聊--雖然我不太會聊。如今他需要睡眠,叫醒他頂多比被惡夢嚇醒好上一點,還是希望他能好好地多睡一些。
思來想去,我想起過去有次在孤兒院工作時的畫面--我側過身,將手輕輕壓在他的身上,用手掌輕柔地、固定地拍著他的胸口,而隨著每次的輕拍,他的眉頭與雙手便稍稍放鬆。
幸好,我好像多少能安撫他,而不是無力地只能在旁看著。最終,我似乎也陷入沉睡之中,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,時間已經到了隔天的早上;所幸這兩天是連休,不然有些不忍心將清水吵醒。然而,正當我起身想要到浴室洗臉時,他也因為我的動作而醒了過來。
「啊……早安。」他看起來意識還有些朦朧,花了點時間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邊的樣子。
「早安。」
「我好像……睡得不錯?」他害羞地抓了抓頭,接著說道:「我以為我會跟平時一樣,一下子就醒過來的。」
「嗯。」
「謝謝你,打擾了這麼久我該離開了;後續在超商碰面的話,讓我請你幾次當作謝禮吧。」
盯著他,想起他先前迷茫的模樣,也想起最初只覺得關注他是來自別人的委託而已,那個慘烈的夢境成了一切的分水嶺,但我能夠做到什麼?我想……現在能做的或許就是陪伴他而已。
從桌子的抽屜中拿出備用鑰匙,一旦交出去,他可能會在我的房間內搞出問題,這對我的生涯與職涯都有很大的影響,可我卻無比的信任他;過去的這些日子,讓我從他的聲音與表情,感受到了他的無助與迷茫,也感受到了他的求救與可信。
「別打工了,來我這裡住。」
「咦?」他滿臉驚訝地盯著我手中的鑰匙,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收下,也理智地在中途停下動作。
「只要你遵守『回到房間後,若對方在房間內,無論如何都要叫對方醒來』這一點,這邊就隨你住。」再補充道:「我也會遵守。」我的職業容易碰到行程的變化,勢必不能在固定的時間陪伴著他,但如此一來,即便睡著的當下對方不在,也能在中途知道對方回來,正陪伴在身邊吧?
「這……我……請讓我再想想……」他閃過一個又一個表情,開心、困惑、懷疑、害怕、放棄、接受、相信與發現希望。
「嗯,下一次,超商見吧。」
晚上十點六分,穿著制服來到他在的超商。因為臨時的任務,這次的巡邏實際上已經轉交給另一位同事了,但已經和他約好了,所以在任務的回程中,繞來了這間超商。
「歡迎光臨。」無力的聲音從櫃檯傳來,除了無力外更有些低沉,與清水的聲線截然不同。
正當我以為今天清水排休時,他從零食貨架旁竄了出來,身上穿著便服、手中拿著我慣例買的點心,問道:「你要買這個對嗎?15 元。」
「嗯。」我接過他手中的點心,走到櫃檯結帳。
結完帳後,他跟在我的後頭離開了超商,在我的機車旁,他告訴我:「我想好了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辭職了,約定也會遵守的,可以去你那邊住嗎?」他聲音仍有些害怕,但對我的信任似乎多更多。
「嗯。我去報告工作,你在這等。」輕撫他的頭,柔柔地搓著他的耳朵;他甩了甩耳朵,但看上去很喜歡被人這麼做。
晚上十點二十二分,再次來到這間超商。
將備用的安全帽與鑰匙遞給了他,載著他離開了此處。往後在這間超商買點心時,將再也聽不見那個迷茫、無奈卻有力的招呼聲;但,如果他也喜歡的話,以後也許要改買比較大包裝的點心,在那小小的房間分享著那大大的依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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