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沒事吧?」矮小而帶有黑色毛髮的貓族,抬頭看著他眼前的人,夕陽在這個人的背後閃耀著,再加上他眼中泛著的淚水,使他沒辦法看清對方的臉龐;他稍稍舉起手,上面滿是沙土與挫傷而讓他有些猶豫,但為了好好看清楚,他試圖用充滿髒汙的手拭去眼角的淚水。
「停。」對方抓住了他細小的手腕,從口袋中抽出一張小小的手帕,輕輕替他擦拭眼角。他眨了眨眼睛,看清了對方,是位年紀相仿的狼族。
「我叫渡邊,沒事吧?」名喚渡邊的狼族將矮小的貓族從沙地上拉起,他的手背上有著一塊白色的菱形毛髮,雖然大多被學校制服遮掩,但在他遍布全身的暗灰色毛髮中仍顯得特別。
「我、我……我是中島……沒事……」中島低著頭搓揉自己的手臂,害羞得不知道該如何反應。
他是個隨處可見的孩子,裝作若無其事地上學與放學,就跟其他孩子一樣;他並非做了什麼壞事,僅僅就只是因為他的身形比其他同學還要瘦小一些又沒有父母,就飽受欺凌。桌椅被塗鴉、課本被撕破、物品被偷走、被同學圍毆,都只是家常便飯;但為了不讓敬愛的祖父擔心,他選擇隱忍一切--本該是如此的。
他曾經告訴導師。
「我會好好處理的,謝謝你告訴我。」在教師辦公室中,導師曾這麼跟他說。
但那只是工作中無足輕重的小事,隔日的上課之前,導師有氣無力地用一句「不要欺負中島了」勸導班上的人們,但只是換來同學們的變本加厲,彷彿犯錯需要接受的懲罰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。
他曾經告訴主任。
「我會好好處理的,謝謝你告訴我。」在學生事務處中,主任曾這麼跟他說。
主任怒氣沖沖地訓斥了那些人,正義的光輝在他身後閃爍,像是下定了決心要解決這個問題,同學們也擔心懲罰而收斂許多;但那光輝就連煙火都不如,迅速的凋零而去。發現了這一點的同學們,最終又故態復萌,回到了過去的模樣。
他曾經告訴警察。
「我會好好處理的,謝謝你告訴我。你是哪間學校的?我去跟你的導師說明。」警察曾這麼跟他說。
警察只是平靜地問了學校的名稱,打算把這件事轉交給他的導師去處理。那一刻,他感覺他看清了這個世界,轉身不顧警察的詢問,直直地離開了警局;他明白,如果真的告訴警察,最後只是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而已。
他曾經……想告訴祖父。
「晚餐快好了。」看見祖父在昏暗的燈光下默默地準備晚餐,時不時還得摀著嘴巴咳嗽,脆弱的模樣讓他不願再增添一絲負擔給祖父。隨著晚餐的每一口飯菜,他將自己的委屈、痛苦與恐懼一次又一次地嚥下。
在長期的暴力與壓抑下,他早已失去對明日的想法,就連這一秒站穩腳步都覺得困難。在通往樓頂的路上,被同學們發現才被抓著頭髮帶到這片沙地上。
「我幫你。」聽見渡邊的話,中島傻愣在原地看著渡邊,對於渡邊放出的豪語感到疑惑。中島曾一次又一次向不同的大人尋求幫助,卻沒有一次真的有效,只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敷衍而已;而渡邊,同為這間學校的學生,他要如何能做得比那些「大人」更多呢?
渡邊沒有等候中島的回應,也沒有再多說一句,轉身就離開了現場。中島微微張了張嘴,試圖喊住渡邊,卻說不出一句話,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夠期待什麼。
中島按照原定計劃,走到回了頂樓的邊緣。頂樓的周圍圍繞著柵欄與標語,表明了要阻撓人們輕生的心意,然而這些柵欄根本攔不住任何人,甚至還有些不穩,就連能不能保護不小心在柵欄邊跌倒的人不會摔落都還有待商榷。
跨過柵欄的他,一邊吹著風、一邊看著自己與地面的差距,宛如站在月台邊的他,只要放下扶著柵欄的右手後,再向前跨一步就能搭上這班直達車。吹拂過來的風就像泳池中嬉戲的孩子,勸誘著岸上的孩子陪他們一起玩耍,不
「祖父肯定會很難過的吧?」中島莞爾露出一笑,而這即便是苦笑,也是這麼長久以來,許久不見的一次微笑。別人定會說他懦弱、無能,認為他為何不放手一搏,卻未曾設身處地為他想過片刻。
「我幫你。」當中島要向前跨出最後一步時,渡邊曾經說過的話拉住了他的腳步、阻止了他。內心的掙扎與矛盾湧上心頭,或許他並不是孤單一人、或許還有不同的明天可以體會。
中島猛然睜開眼睛,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上,無奈地喃喃自語:「這種沒意義的夢就別再來了吧……」他長嘆一聲,對於這份久遠的記憶感到無趣,卻又總是在夢中一次又一次地迴盪著,讓他無法掙脫。
「嗡……」放在枕邊的手機短暫震動了一下,螢幕上跳出了一則訊息通知,顯示的是渡邊的頭像。中島看著那個熟悉的圖示,隨即忍不住地從床上坐起來,一把抓住手機。那一瞬間,他感到一股的興奮感,然而,當手指停在解鎖鍵上的時候,他卻猶豫了--渡邊傳來的訊息,可能跟他並沒有關係。
中島的內心被掙扎與矛盾千刀萬剮,他知道他正在利用好友的感情,而這份利用中又包含著他濃烈的依賴與憧憬。自從頂樓那晚,渡邊的一句話拉住了他,讓他從黑暗的深淵中掙脫出來,也從那一刻開始,渡邊就像一座燈塔,成為他的指引、他的目標。
進入高中之後,命運似乎開始向他靠攏;他和渡邊雖一直以來同年級也同間學校,但卻未曾同個班級過,這使得他沒有合適的理由去熟識渡邊。當他在班級名單中看見渡邊的姓名時,心中充滿了希望、感激與欣喜,多年的等待與祈禱總算等到了回應。他也努力把握了這個機會,積極地與渡邊互動,一步步地靠近這位拯救了他的人,久而久之,他們成為了一對好友;然而,他對「好友」這個關係並不滿足,他期望更濃厚、更親密的關係,但渡邊似乎對此並無興致,使他只能一直在原地打轉。
後續長大成人後,中島成為了他無比厭惡的教師,而渡邊成為了渡邊自小期許的警察;除了職業不同外,也因為各自忙碌的關係,他與渡邊已有好一段時間沒能碰面,關係也緩緩地在疏遠,這讓他感到無比焦躁。
當他注意到清水的困境時,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一個計畫。他是清水的班級導師,可以妥善地利用這個身份;有這個身份,主動去關心清水的情況再正常不過。另一方面,渡邊雖看上去冷淡而不易近人,但實際上溫柔又體貼的人;當他面對需要幫助的少年,又同時是好友的請求,勢必會盡力而為。藉由請求渡邊協助,既不必擔心清水會碰到敷衍了事的大人,而中島也能夠得到「了解近況」這個理由可以與渡邊互動,重燃原本的關係而避免疏遠。
中島嘗試穩定自己的呼吸,讓自己心頭的不安沉靜下來,並低聲呢喃著:「這一定是個完美的計畫……就算這個訊息與我無關,那也是必要的過渡。」即便如此告訴自己,他的內心依然沒有平穩多少,手指仍有些膽怯地顫抖著,但最終仍觸碰了手機螢幕,將手機的鎖定解除。
伴隨著鎖定解除,手機離開了鎖定畫面,跳出的桌布背景是一張狼族少年的照片,照片中的狼族穿著一所高中的制服,在校園的一處陰影下呼呼大睡著。些許的陽光從樹葉間的縫隙穿過,凌亂地灑落在狼族少年的身上,也些許地映照著他熟睡著的臉龐和身上的毛髮。或許是因為睡得太熟,他的上衣相當凌亂,露出一截青澀的腹部,既毫無防備亦無拘無束。
這是張中島再熟悉不過的照片,自從他入手這張照片以來直到今日,手機已經換了好幾次,拍攝照片的性能也提升了好幾次;這張高中時期用手機拍下的照片,畫質早已遠遠低於現在手機基礎的拍攝性能,但即便如此,再美麗的風景也無法促使中島換下這張照片。
看著照片中青澀的渡邊,中島內心中的不安平穩了下來,卻又朝著另一個方向激昂起來。他的臉頰泛出了一抹紅暈,而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揚起;這個笑容與中島的形象極其不符,卻又是如此真切,完全暴露了內心中,最真真切切的心意。
「咳、咳!」他輕咳了兩聲,強行把早已飛出房間的高亢心情拉回自己的身上,隨後便將通訊軟體打開,查看被擱置一小段時間的訊息。
「事情算順利嗎?」這來自渡邊的訊息,僅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而已。就如他平時說話就很簡要一樣,在通訊軟體上,渡邊的訊息也非常簡要,但多帶了一個問號令中島相當在意。
「發生了什麼事情嗎?碰個面聊聊吧。」中島迅速地在通訊軟體上回應,而在按下發送鍵時,他的嘴角再一次上揚並竊喜著。他明白事情可能變得有點麻煩,但這正是他所期望發生的--如果事情更複雜、更麻煩,但又不至於超出他與渡邊的解決能力,那他就能夠獲得更多與渡邊的相處時間。在這特別的「約會」之中,他期待著能與渡邊比肩邁步,一同應對難題,更期待讓過往沒能拓展的關係,能夠有機會更進一步。
中島拿著一杯超商咖啡,靜靜待在超商的一隅,等候著渡邊的到來。在高中畢業後,他們倆人的生活空間就完全分隔開來,渡邊去了其他地區的警察大學,而中島則就讀遙遠的另一所大學;若要踏入對方的生活圈,光是單程就至少有著兩小時以上的車程。
起初,中島總在週末的空檔前往渡邊所在的大學,至少能看幾眼熟悉的身影、聊上幾句日常或一起吃頓飯,但隨著課程的深入以及社交圈的改變,中島越來越難進入渡邊的視線之中。他只能站得遠遠的,在校園的一隅看著他深愛的他與新的朋友來往,任憑嫉妒的針一次次扎進自己的心中。
在大學的這幾年裡,他內心當中對自己的憎恨與埋怨,宛如無法被熄滅的烈火,狂怒地燃燒、折磨著他。他對渡邊的念頭,沒有因為時間的推進而有所減緩,反而在他和善的面貌下日益增長、狂熱。他不斷地告誡自己,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緊緊抓住能與渡邊重燃友誼關係的機會。
或許是命運對中島的垂憐,又或許是他狂熱不懈的執念得到了回應,他在大學畢業後,很快就得到了在與渡邊同一地區中成為教師的機會。透過這個機會,中島以「巧遇舊友」的方式,重新對渡邊展開攻勢,試圖再次建立聯繫;然而,他並沒有因此獲得很多進展,渡邊過於繁忙的工作,讓他們僅能在超商的一隅中匆匆碰面。對於這樣的關係,他深深感到不足,內心的烈火完全沒有平息的跡象。
距離相約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左右,但中島早已到了超商並選好了合適的座位,等了許久的他並未感到厭煩--對他而言,提早等待是個滿分的遊戲。片刻之後,渡邊的身影出現在超商門口;渡邊熟練地走向零食貨架,選了一貫的點心,結帳後便徑直走向中島的位置。
渡邊坐定後,語氣平淡卻也無奈地說:「你早到了。不需要那麼早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中島抬起頭,臉上掛著的笑容透漏著他的若無其事,假裝自己才剛注意到渡邊的到來;他接著說道:「我知道你是個守時又守信的人,只是工作讓你偶爾不得不延遲。」
早在渡邊將機車停在超商門外的時候,中島便已經察覺到他的到來。他望著渡邊的身影,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,心中灼燒著的怒火,全數轉變為猛烈、高亢又歡愉的營火,像是在內心之中舉辦的歡樂的晚會。渡邊的每個邁步、每個轉身、每個動作,都再平凡不過,但對於中島來說,已足以佔據他的視線、他的心靈、他的世界。
看著渡邊手中的零食,中島莞爾一笑,說道:「又是同一個口味呢,吃不膩?」中島的話中,蘊含了淺淺的幸福。僅僅是閒話家常般的對話,就已讓他幸福不已,到了需要壓抑心情的程度。
「……清水,有點擔心。」渡邊沒有搭理中島的寒暄,反而立刻切入了這次碰面的主題。當渡邊開口提到清水時,中島的內心被添了把異樣的柴火,些許憤怒從中竄起;他的怒火並不是氣憤渡邊無視了他的詢問,而是猛烈地針對著清水。
中島壓抑著心中的不甘與憤怒,迫使自己冷靜、平穩地應對,說道:「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嗎?有什麼能做的嗎?有些事情,我的身份更容易辦到。」他假裝自己著急地關心著清水,避免讓渡邊感受到他的狀況。
利用清水的狀況,是中島這段期間中,能最頻繁接觸到渡邊的手段了,而如果讓渡邊發覺任何的異常,這個手段、更甚於他與渡邊的關係,很可能會就此告吹,再無翻盤可能;他必須使出全力,掩藏自己的心情、裝作是個關心學生的教師。
當討論結束,渡邊離開超商之時,中島感受到無比的疲憊。他總算從偽裝之中掙脫,不用再勉強自己表現出極其關心與擔憂清水的模樣。但於此同時,他也感受到無比的歡愉,與渡邊交談所帶來的幸福感充盈著他的全身上下,以至於他無法再遮掩自己的表情,泛紅而興奮的笑容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的臉上。
他閉上雙眼,回想起剛剛的一切,渡邊的聲音、輪廓與模樣一一浮現,而清水的身影也悄悄出沒在他的腦海中。「是我太不成熟、太不冷靜了……」他一別原先的怨懟與憤怒,一個人在座位上默默地懺悔著。「如果沒有你,我不可能實現這一切……謝謝你了。」
話語間透漏出令人意料之外的純粹,那句感謝絲毫沒有雜質,連故事中的聖人、聖女都會為此自嘆不如。若真有神明存在,或許會因這一句真摯的話語,而誤認眼前的他是無邪之人。
中島結束了回想,起身離開座位後再買了一杯熱咖啡,從杯口中飄出的淡淡薄霧,在他的身邊就宛如純潔天使背後飛舞的羽毛;但他的純潔也宛如那轉瞬即逝的薄霧,迅速地消逝、不復存在。
在與渡邊見面的兩、三週之後,為了創造能夠與渡邊來往的話題,中島這段期間的日日夜夜,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掌握更多關於清水的情報,並藉此贏得渡邊的信賴。但清水已經曠課數週,作為教師的他很難在校園中碰到清水,而雖然翻查一下就能知道清水父母的連絡方式與清水的住處,可冒然聯繫的話,勢必會破壞他與清水之間恰到好處的師生亦友的關係,那可是他辛辛苦苦才找到,僅適合他與清水又恰到好處的距離感。
除了要思考如何套到更多的情報外,渡邊的出差也令中島倍感痛苦。即使不談實際碰面的情形,單就只在通訊軟體中討論的機會也非常稀少,受到渡邊出差的影響,更沒有機會討論這部分的進展。而這次渡邊的出差也相當疲憊和忙碌,若非急迫或正式的事務聯繫,回覆得更精簡、隨意。這對中島來說等同折磨,讓他深陷泥淖之中。
就在中島眉頭緊鎖、深陷思緒的時候,中島的一位同事靠近了他並低聲詢問道:「中島老師,你聽說了嗎?」突如其來的詢問讓中島回過神來,眉間的皺紋也漸漸舒展,他微微一笑,露出和善的表情,抬頭望著同事說道:「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,可以麻煩你說得清楚一些嗎?」
「你班上的清水啊,今天他突然到校了,聽說現在乖乖坐在教室裡聽課呢。」同事壓低著聲音說明他剛剛聽來的傳聞,不知道的人若看到這畫面,還以為是在交換什麼不能外傳的秘密。
「清水他?」中島愣了片刻,隨即向對方道謝:「謝謝你告訴我,我稍後會去看看情況。」他臉上保持著鎮定的笑容,但心裡早已開始翻湧起一個個疑問。
「他應該已經離職了。」中島為了節省租金,選擇了距離學校有段距離的位置租屋,而清水為了避免被認識的人發現他打工的地點,也同樣選擇了距離學校有段距離的超商打工;中島的住處、清水的工作場所,恰好選在了鄰近的地點,而這也是中島最初認為清水可能可以利用的起點。然而,自從上次與渡邊的會面不久後,清水就從打工的地方中消失了,再也沒有出現在那間超商過。
「他換職業了嗎?不,機率不高。」這間學校並不是主流的升學學校,學生之中會翹課打工的人不算少見,但會接納學生打工的店鋪不算很多,離職之後要找到新的工作勢必有些困難。
「他被父母發現了嗎……不,在這邊思考也無濟於事,還是賭一把吧。」中島搓揉著自己的眉頭,試圖讓自己緊繃的神情自然一些,展現出他人心目中認識的「中島老師」。
隨著午休鐘聲的響起,學生們熙熙攘攘地穿梭在走廊上,當中島抵達自己的班級上時,他看見清水正乖乖地坐在自己那早已積了灰塵的座位上,讓他覺得很不習慣。
午休的教室喧鬧不已,但清水卻沒有一點反應,專注地盯著桌上早已闔上的課本,不知道在思考什麼;而中島站在清水的背後,從封面看出這是健康教育課程的課本。中島對此不禁感到詫異,清水是一位高中生,對健康教育的課本有所好奇,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,但那也只是對上面刊載的圖片有興趣,而課本終究只是課本,不可能會有什麼煽情的畫面,應當一下子就失去的興致,但他卻專注到了可以忽視掉周圍的吵鬧。
「呦!清水,你難得來卻這麼認真看健康教育的課本,你是不是在找性愛的段落啊?」中島試著用一如既往的風格與他交流,但當他看見清水的側臉時,很明顯地看到了清水的不悅;中島對此有些震驚,他從未看過清水如此生氣。
「我要回去了。」清水有些不耐煩地將課本隨意塞回抽屜內後,起身就準備轉身離開;中島從剛剛的驚嚇中回過神來,只想著要多了解清水的狀況一些,便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清水的手腕。中島沒有意識到自己施了多大的力氣,直到清水喊了一聲:「喂!會痛!」
聽到清水的聲音後,中島連忙地稍稍鬆開了手,但仍抓著清水不放,並說道:「喔,抱歉。但不這樣做抓不住你,所以只好出了點力氣,去跟我聊聊吧?」
面對中島的邀請,清水露出滿臉的困惑反問道:「如果我說不要呢?」
「那也沒辦法囉?」中島收回了抓住清水的手,而對於對於這樣的回應,中島臉上表現得有些可惜,但內心當中非常懊悔,擔心是不是剛剛弄傷了他,而錯失了獲得情報的機會。
「要聊什麼?」清水的回應帶有滿滿的不耐煩,這低沉的聲線令中島看清了現況--不能夠再隨意觸碰清水內心的防線。為此,中島說道:「如果你想聊再過來吧,你知道我會在哪間教室待著的,掰啦!」接著便直接離開了教室。
清水雖然按照約定前來見面,神情也比起在教室時好了許多,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清水並不是很有意願回應,只想趕快擺脫這件事情離開。最終,中島唯一能確定的僅是「清水已經辭職」這件事情;雖然還想要更進一步詢問,但清水透露出的不安與心防,再再阻止了他的打算。
在那一天晚上,渡邊的出差也恰好結束,回到這個平穩的城鎮之中。但在後續的日子中,中島的內心一點也不平穩。清水的身影再次不見蹤影,不論是學校中的同事、班級中的同學,又或者是清水曾經打工的超商,都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。照理來說到了這種程度,已經需要緊急聯絡清水的家人了,但渡邊卻告訴他不必驚慌,甚至表示清水的狀況在他的掌握中非常安全。
中島在城鎮中漫無目的的徘徊,期盼夜裡的風能將讓他鎮靜一些。在他的想法中,最大的可能性是渡邊已經取得了清水的信任,並以某種理由庇護了清水,而讓他不想承認的是……這很有可能是基於渡邊對他的不信任。
在城鎮中四處遊蕩的中島,最終停留在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公園內。這個小巧公園中,正中央擺放著一座大型的溜滑梯,一旁還有一座鞦韆,而角落的樹下有著幾張座椅。「一模一樣……」看著眼前的公園,中島突然放下對於渡邊或清水的糾結,沉溺在這個畫面之中。
深夜的公園,對他來說是個真正的避風港。他飽受欺凌,沒辦法在公園裡玩耍,唯獨只有深夜的公園可以;同時,他的祖父雖待他不薄,但也因此他並不想讓祖父擔憂,無法隔音的住家讓他無法流淚,唯獨只有深夜的公園可以。
在這裡,他可以舉起樹枝,成為施展神秘魔法的魔法師,又或者是舉起長劍的勇敢劍士;在這裡,他可以在溜滑梯爬上爬下,成為跨越高山的冒險家,又或者是一躍而下奇襲敵軍的勇猛武將;在這裡,他可以躲進陰影處,在靜寂的夜裡,釋放自己的苦痛;也唯獨在這裡,他才能是個孩子。
「過去的那個公園已經拆除了,真沒想到在別的城鎮裡、離住處在這麼近的地方,有著一模一樣的公園。」中島用手摸著溜滑梯,回想著過去的時光。當時那段痛苦萬分而昏暗的回憶,如今已成為尋找希望的指引,帶著他碰見了渡邊這一生的愛戀。
中島沿著公園老舊的溜滑梯邊緣緩緩走到背後,靠著老舊有些磨損的支架,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已經壓得滿是皺褶的香菸。他抽出其中一根,隨意地叼在嘴裡,卻沒有點燃--或者說他身上也沒有打火機。
小時候,在渡邊對著中島說了「我幫你」之後不過幾天,曾經欺負中島的同學,對他的欺凌全數變化為恐懼,就連經過他的身邊都不敢。他對這樣的變化感到困惑與不解,但卻遲遲無法得知原因,直到高中時期與渡邊變得比較熟識後,才偶然得知真相。
渡邊的父親是當地的地頭蛇,而底下的小弟為了討好渡邊也是畢恭畢敬,這使得渡邊的請求被很完善地執行了。欺凌者們的父母受到施壓,陰影下的暗流輕易撕碎了孩童們的敵意,帶給中島一個基於另一種暴力的庇護。
中島閉上雙眼,感覺自己就像是渡邊的小弟,隨時叼著一根香菸,也可以隨時待在渡邊的身後。更感覺自己身邊重新有了那些「外援」的保護,讓他能暫時逃脫無力的現實。但中島也清楚明白,當時的平靜只是以暴制暴,不能再有更多的依賴。
這根菸是他在夜晚獨自一人時的精神庇蔭,讓他在這片虛假的安穩中沉浸。等到短暫的時間過去,鼻腔適應了香菸的氣味後,他便會重新回到現實之中,面對早已知道無緣的緣分。
就當中島收起香菸,準備離開公園之際,從寂靜的夜晚中聽見了一個個腳步聲。他想著:「畢竟是個公園,即使是晚上,有人來到這裡也不稀奇。」隨即轉身出入口走去,但當他看見迎面而來的倆人,又躲回了原先的位置--是渡邊與清水。
「為什麼我要躲著?不過是碰巧遇到而已啊?我、我……」中島用極低的聲音自言自語著,在這個公園碰面純屬巧合,而他也沒有做出需要躲著的事情,但他的雙腿不停顫抖,沒有一丁點的勇氣能夠走出溜滑梯的背後。
倆人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中島,他雙手摀住嘴巴,緩緩地滑落、蹲下,避免自己被他們發現而蜷縮著,而他們倆人則攀上了溜滑梯,在上頭的平台坐下。
「你覺得……我們是怎樣的關係?」清水的聲音夾帶著不安與羞澀,但更多的是對回應的期盼。
「室友、朋友。」渡邊的回答證實了他的猜想。雖然不知道倆人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,但既然會稱為室友勢必已是同居的關係,而且渡邊試圖掩埋這個狀況,並庇護著清水。
「那,你覺得這樣的關係好嗎?」
「不差。」聽見渡邊的聲音,對中島來說本是幸福的事情,但此時此刻,一字一句都只是折磨。
突然,清水一躍而起並深吸了一口氣,艱難而不安地向渡邊問道:「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情,但、但……但你不要笑我,一定要好好地、誠實地回答我喔!」清水的心跳像是一首節奏沉重的歌曲,在緊張的心境下每次都跳得沉重。待在下方的中島,其心跳則像是丟失樂譜而不知道如何演奏的歌曲,脫離了節奏、胡亂地跳著。
「嗯。」渡邊一如既往簡短地回應著,但從中可以感受到他無比的堅定與肯定,讓清水擁有了更多的勇氣。
「我……我、我……喜歡你……」即便有了渡邊給他的勇氣,清水仍緊張得無法好好說出話,每一個字都是使盡力氣才從喉嚨擠了出來,最末的幾個字更宛如飄落的羽毛,輕盈而無力地隨風飄逸,但也沉重得重重敲響三人的內心。
不論是渡邊或是中島,在清水說前一句話的時候,就已經猜想到清水要接著告白了,而中島的心中,滿是汪洋般的悲憤與痛苦。
「憑什麼!」
「明明是我先來的!」
「明明沒有我你們才不可能碰面!」
「明明我跟渡邊認識更久、更懂渡邊想要什麼!」
「憑什麼!憑什麼!憑什麼!」
中島在內心當中不停地咆哮、嘶吼著,甚至想要開口斥責他們,但現實中的身體卻完完全全背叛了他,膽小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。他緊緊握住自己的雙拳,指甲抵著掌心的痛楚讓他保持最後一點的理智,但這仍無法阻止他的眼眶泛出一滴又一滴的眼淚。
「我沒辦法回答你。」渡邊的回應化為飛刃,直直飛向清水的內心。他本想著即使被渡邊拒絕,也已經做好準備,可以尷尬地笑著帶過一切,等到獨自一人時再痛哭一場,卻沒想到渡邊把答案藏在心中,沒有正面回答。
「……得把另一件事了結,才有資格回答你。你願意等我嗎?」渡邊語重心長地說著,話語中帶著逃避難題的愧疚與正視問題的決心。
「是……怎樣的事情?會、會很久嗎?」當清水反問著渡邊,他的一字一句都在顫抖,試圖強忍著內心的痛楚、故作堅強,卻更顯露出他內心已脆弱不堪。
「不會很久,該告一個段落了……」
「高中時我有一位朋友。」
「和他在一起的時間,很快樂。」
渡邊的話語再次化為飛刃,轉而向著中島的心中刺去,更沉重、更銳利,直到穿過他的內心。雖然渡邊並未講明,但中島非常清楚,清楚得無需多問,也不用渡邊親口說出,答案早已擺在他的眼前。
朋友,是他;該告一個段落的,則是他們之間的情誼。
「我知道他喜歡我……或崇拜我。」
「但我不敢面對。」
「我無法成為他期望的模樣。」
「如果我跟他就只是朋友,該有多好。」
中島的內心被徹底割裂,他知道他無數夜晚都期盼著能親耳聽見的那句「我喜歡你」更甚至是「我愛你」,都將變為……不,是「都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」;不敢面對的,不僅僅是渡邊一人。
「我想跟他一直是個朋友。」
「笨拙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。」
「當他靠得更近,就退得更遠。」
「如今,我有喜歡的人,變得更不知道如何面對。」
中島想要脫口大喊:「不要再說了!」但依然只能在內心中大喊著,心靈與軀體早已因為過大的衝擊而失去了連結,成為兩個獨立的個體。
「我很愧疚。」
「說清楚的話,他便不會浪費時間在我身上。」
「但說清楚的話,可能就要失去他。」
在別人眼中,總是一臉冷淡而凶狠的渡邊,在敘說這段情感時,變得溫暖而哀傷;他默默滴著幾滴淚水,卻也微笑著仰望夜空。在他的回憶之中,中島是他獨一無二的朋友,任誰都無法取代中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,但正因如此,才讓他不敢面對中島的感情而四處逃避。
渡邊拭去臉上的淚水,並從溜滑梯的平台上爬下,回頭看著溜滑梯說道:「……回去吧。我很快就會給你答案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從渡邊的每一句話中,清水感受到渡邊對他口中那位朋友的真摯情意;雖然覺得告白之後,保持著這樣微妙的關係令他尷尬。但也認同若渡邊沒能在心中畫下一個完美句點的話,即便順利交往了,也只會在未來成為一個難掩的伏筆。
聽見他們要離開公園的中島,總算將心靈與軀體重新連上,自地面爬起並從溜滑梯旁探頭出來確認他們的位置。同一時間,渡邊雖仍一步步往公園外走去,卻也停下僅僅一步的時間,稍稍轉過頭對著溜滑梯說了句話。
「怎麼了嗎?」清水看著渡邊的動作好奇地問著,而渡邊只是回了一句:「沒有。」即便隔了一些距離,但渡邊的脣形、一瞬的眼神,在中島的內心勾勒出一句明確的話語:「對不起,再見了。」
當那倆人離開公園後,徒留淒涼的冷風伴隨著中島。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與細沙,步調緩慢地向自己的住處走去。
街道上的燈光與他陰暗的身影成了鮮明的對比,像是回到小時候失去希望的模樣,任由陰霾纏繞全身。他痛徹心扉,狼狽得像是在豪雨中找不到遮蔽的旅人,不知道失去希望與目標的日子該怎麼過。
他的內心被渡邊的真心話,一鏟又一鏟地挖開,挖開他心中自欺欺人的幻想,不得不正視被埋藏在最深處的真相。這才真的發現,內心早已淌血數年,用蠻橫的奢望、懦弱的本性不斷縫補,如今也到了極限。
他早已明白,自己執迷不悟編織的夢,沒有實現的可能;而每日直面著對渡邊的思念,卻不曾有過一日直面自己的內心,卻還緊握不放這個幻夢。
渡邊從未對他有過超越友情的想法,而即便中島卯足全力,追趕在渡邊的身後,也無法改變他倆之間的距離;或許也正因如此,才讓他固執地相信,只要再接近一點點、再堅持一下下,就有機會爭取進一步的關係。然而,這份過度的奢望一次次擊垮了他的理智,讓他反覆在期許與欺瞞中踱步。
再次睜開雙眼時,中島才發現他早已回到自己的住處,兩眼無神的地坐在床邊;他不知道他是才剛睡醒,還是就這麼失神地坐在床邊一整夜。窗外的太陽才剛升起,些許的陽光穿過窗簾稍稍照亮了這個房間,而僅僅如此的光亮卻讓他覺得過於刺眼。
「唉……」他嘆了一口氣,拿起手機看著上頭寫的時間,距離上班時間還早得很。沒有絲毫的猶豫,他解開手機的鎖定,撥了電話給渡邊。
「早,公園那人果然是你。」渡邊很快就接起電話,並率先開口詢問了中島。他的聲音很明顯帶著滿滿的愧疚,以及像是整夜未眠的疲憊。
「嗯,是我沒錯……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?是知道我在場才說那些話嗎?」中島的聲音平平穩穩,與他的內心完全一致,安靜得像是心臟已經跳累了、停下了。
「從溜滑梯下來,要離開前。」
「嗯,這樣啊。」
「那不是說給清水的場面話。」
「嗯,我知道,你不是那樣的人。我剛剛問你的那個問題也很多餘,你只會說實話、不說話或轉移話題而已。」
「嗯,一直如此。」
「對,你一直如此。」
一時的沉默,讓倆人很有默契地想起高中的點點滴滴。因家境而一直結交不到朋友的渡邊,找到了擁有朋友的幸福感;因欺凌而一直結交不到朋友的中島,也同樣找到了擁有朋友的幸福感。即便此時的中島早已愛上了渡邊,但在這之前他對渡邊的友誼更勝一切。
率先打破這短暫沉默的是渡邊,他想著或許見面好好談談,才能讓他們倆人一銅質面這個難題,便說道:「老地方見面聊嗎?」
「不了,我不想看見你因我而難受的模樣。」
「……請讓我,讓我記著最美好的你的模樣。」
「嗯。」
回憶刺激著中島的淚腺,淚水再一次奔騰而出,但這一次,他的內心依然一片平穩,沒有一點漣漪。
「我們回不去了,對吧?」中島哽咽的聲音穿過手機,刺擊著渡邊的內心。
渡邊懦弱的內心,被輕易地傷得遍體鱗傷,但此時此刻,他不得不堅強起來,回道:「嗯。」
有些顫抖而不穩,卻又無比堅定的意志,反過來穿過手機,灌注在中島的內心之中,將他冰冷的內心呵護了起來。
「你最後,在離開公園前說了什麼?」
「那時是說:『對不起,再見了。』」
「我沒有猜錯呢,我果然很了解你。」
「嗯。」
「那輪到我說了呢,你要聽好了。」
「嗯。」
「渡邊陽介,我想我永遠都無法祝福你與清水晴樹之間的關係,但我也不會詛咒你們,我只能……分別會祝福你和他都能過得幸福。對不起,讓你這麼難受;謝謝你,帶給我這些美好的回憶;不再見了,我的愛人。」
「……中島孝一,我只能祝福你過得幸福,無法彌補你。對不起,我太懦弱;謝謝你,成為我的朋友;再見了,我的友人。」
「該掛斷電話了呢。」
「嗯。」
倆人不約而同地將手機拿離耳邊,沒有再說一句道別的話,便隨即按下掛斷的按鈕,各自回到各自的世界之中。中島垂下的手仍在微微顫抖著,而伴隨著手機畫面因待機而失去色彩,他也開始收拾著自己的心情。隨即,他再次解開手機的鎖定,將桌面背景換為灰色的素色照片,說道:「一個人的話,再讓我哭一陣子也沒關係吧。」
在這之後,他們依然生活在同一座城鎮上,在各自的人生中,懷抱不同卻又交錯不斷的情感與回憶,向前一步步的走著。
在生命中的路途上找到嶄新目標的清水,重新回到教室的課堂之中,為自己過去錯失的課程努力補救;在生命中的愧疚上畫上一個句點的渡邊,仍為了忙碌的工作四處奔波,但他找到了一位能為他的生活添上不只一筆色彩的「室友」;在生命中的執著上另闢一條道路的中島,依然佇立在黑板之前,教育包含清水在內的各個學生。
他依然無法放下對渡邊的執著,但他學會了如何在執著旁的道路上漫步,一邊靜靜關注著、一邊默默祝福著。即使他放不下渡邊、又或者他放下渡邊,不論哪邊他都會持續邁步,並編織著屬於他的任性故事;因為他誠心期盼著有朝一日,渡邊能夠笑著說「我的祝福生效了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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